我曾期待过无数个除夕，它叫人生出不舍，也叫人生出憧憬。

那时，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妥当，春联贴上了门框，年画贴上了墙，窗花贴上了窗，小院早被打扫得一干二净，就像所有的旧时光都被扫了个精光。在崭新的天地间，万事俱备，一种叫年的东西即将到来。

走过三百六十五里路，除夕，就像一个温暖的相遇，岁月张开的温暖怀抱，要把人一下子揽入怀中。

这一天，朴素的旧庭院焕发出新的容光。老人们虽不免要在心里叹上一句又老一岁的话，但也抖擞出新的精神。只有孩子，不懂得岁月艰辛，不懂得时光沧桑，在节日的氛围里，只是欢欣，只是蹦跳。父辈们在冬季漫长的闲适中，也在脸上洋溢出喜气。好像曾有的悲欢都可以不再纠缠，尽可轻轻挥去，而又能默默地许一个心愿，下一个决心，向着前方轻声地说一句：且待来年。来年，又可以重整山河，从头来过。来年，一定是风调雨顺、五谷丰登的好日子呢。

在一切都告一段落之后，夜色降临，像一场盛大演出之前被拉起的大幕，让人的心怦怦乱跳、惴惴期待。院子里、屋子里，气氛安宁，应该多一些热闹，但热闹还没有真正开始，这宁静里隐藏着一些兴奋和激动。

等急急地吃过饺子，春晚红红火火地开了幕，一下子就有了过年的气氛。屋子里陆陆续续坐满左邻和右舍。他们高高低低挤挤挨挨坐在炕沿上，坐在灶台旁，坐在屋门口，使屋子显得拥挤而热闹。我们一起在一首歌里沉醉，又被哪个相声和小品逗乐，哄堂大笑。或者意外看到自己喜欢的明星，感觉无比幸福和满足。人们安静着，在魔术杂技中屏息凝神；又快乐着，被哪个包袱哪句台词逗引得开怀不已；也谈论着，对一个个节目和人物品头论足，也随意说着许多无关的话和玩笑的话。屋里，其乐融融，窗外，夜色渐深。我们在持续的热闹中慢慢泛起困意，渐渐萎靡了精神，却又强撑睡眼，只待子时。

子时一到，看春晚的人们已各自归去，电视机里的主持人们开始倒计时，我们获得新生一般，一个激灵，急急摸出那挂小鞭，跳下炕，蹦出去，跑到清冷的院中，把它挂在屋前的那棵石榴树上，小心翼翼地点燃，好让它的爆响代替我们的欢呼，让它兴奋地替我们喊出：新年到了，新年到了！也就在同一个瞬间，乡村里从四面八方响起同一个声音，它们噼啪作响，痛快地、淋漓地、齐声地，同去岁说着再见，同新春打着招呼，说着你好，把人心里潜藏的不高兴都成串地炸成碎片，继而炸出的是一串串的喜悦、兴奋和感动。这声响，坚决、干脆、果断、畅快，没有丝毫犹豫，从头响到尾，刚猛，宏亮，半点都不扭捏，响得理直气壮，气壮山河。乡村霎时像一锅煮沸的水，像一片动荡的海，像一面震颤的鼓，变得从未有过地亢奋、热闹。好像在大声地向世界宣布，我们迈入了新纪元。

这真是一个特别的夜晚，我们从未如此迫切而固执地要熬过这样一个夜晚。跨过此夜，明明过去的只是一天，我们却认为过去的是整整一年，明明迎来的也只是一天，我们却认为迎来的是整个一年。这让人在一瞬间觉得无比富有，好像又拥有了无数细碎的日子可供挥霍。

放完鞭炮，石榴树下，红屑满地，像新年里最早降临的一片吉祥。而我，总会在此时跑出家门，跑到村口，看夜空开满此起彼伏的烟花，听周遭或近前如雷如鼓的声响。那时，天地喧腾，光华四射，我在天地之间，虽寂寂一人，渺如星辰，却为见证一年一度的此刻而心生感动。

多年以后，除夕已不再让人渴盼，它似乎已沦落为任意一个平凡的日子，却依然能准时又准确地唤醒人的记忆，让我们想起那些新年的愿望，简单而真切；想起那些乡邻的笑声，率真且诚恳；想起那些艰苦的日子，朴素而又幸福。

后来，我看到唐太宗的《守岁》诗，他在诗中写道：共欢新故岁，迎送一宵中。原来，岁月无欺，每个人都有他的旧岁与新年。而我也慢慢熟知，我们曾欢送而去的日子，日后都将成为深深的怀念。我们曾欣喜迎来的日子，也都渐渐成了从前。而未来，即便如此平凡，也总叫人充满期待。

（作者单位：汾西矿业贺西矿）